虞美人·枕上

1921年
  《虞美人·枕上》是毛澤東的詞作。這首詞寫於1921年(有爭議),1920年冬毛澤東與楊開慧結婚,翌年春夏間毛澤東外出考察,此詞寫的是新婚初別的愁緒。枕上,取首句中語詞,表明寫枕上思念之情、乍別失眠之苦。抒寫離別,歌詠愛情,在毛澤東的詩詞中是彌足珍貴的。詩貴情,情貴真,沒有感情的詩篇,就等於沒有詩魂,也就失去了打動人心的力量。這首詞在語言方面並沒有過多的藻飾,但句句如感慨之言,發自肺腑,情真意切。這種純真質樸情感,讀後動人心腸,令人難忘。 
  堆來枕上愁何狀,
  江海翻波浪。
  夜長天色怎難明,
  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。
    
  曉來百念皆灰燼,
  倦極身無憑。
  一勾殘月向西流,
  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。
  
  【注釋】
  曉:拂曉,天快亮的時候。
  離人:指作者的夫人楊開慧。1920年冬,毛澤東同楊開慧在長沙結婚。一說指羅一秀,作者的第一任妻子。
  殘月:拂曉時形狀如鉤的月亮。唐代白居易《客中月》詩:“曉隨殘月行,夕與新月宿。” 宋代柳永《雨霖鈴》詞:“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、曉風殘月。”宋代梅堯臣《夢後寄歐陽永叔》:“五更千裏夢,殘月一城雞。”
  
  【譯文】
  我躺在枕上,成堆而來的愁悶讓我愁成了什麼樣子?離別的愁緒,就像江海裏翻湧的波浪一樣難以平靜。黑夜正長,天色總是很難亮起來,寂寞無奈之下,我只好起床披上衣服,獨自坐到屋外去數天上的寒星。
  等拂曉來臨的時候,我的萬般思念都已化成了灰燼,身邊仿佛只剩有妻子的影子仍在陪伴著我。抬頭望見一鉤殘月正在向西邊沉落,面對此情此景,我不拋灑眼淚也沒有理由!
  
  【詞牌格律】
  中平中仄平平仄(韻),
  中仄平平仄(韻)。
  中平中仄仄平平(韻),
  中仄中平平仄仄平平(韻)。
  中平中仄平平仄(韻),
  中仄平平仄(韻)。
  中平中仄仄平平(韻),
  中仄中平平仄仄平平(韻)。
  注:標“中”字處可平可仄。
  
  【賞析】
  這首詞寫於1921年,1920年冬毛澤東與楊開慧結婚,翌年春夏間毛澤東外出考察,此詞寫的是新婚初別的愁緒。枕上,取首句中語詞,表明寫枕上思念之情、乍別失眠之苦。
  上闋寫惜別之愁。一個“堆”字,形象地表現了愁悶之多;一句“愁何狀”的設問,自然引出“江海翻波浪”。以流水與離愁關合,是古典詩歌中常用的表現方式。“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”、“離愁漸遠漸無窮,迢迢不斷如春水”、“化作春江都是淚,流不盡,許多愁”都是借東流之水來比喻綿綿不斷的愁思。這裏詩人推陳出新,“江海翻波浪”以形象的比喻、強烈的誇張,化無形為有形,化抽象為具體,可謂是寫愁的又一經典。如果和李煜的“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”作一比較,本句在狀形、摹聲、繪色方面,則更突出、更鮮明地寫出“愁狀”。詩人因愁悶而失眠,更感長夜難明,於是只好披衣起坐,仰望夜色蒼穹,寂寞無奈中查數夜空中的寒星。那夜空中的“寒星”正像是離人的眼睛。這裏,景與情完美融合,充分顯示出詩人寂寞孤獨的情懷。在毛澤東的手跡上此句原為“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”,後改作“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”,遣詞造境上的改動,使此句的意蘊和色調更深更濃更富感染力。
  下闋抒傷別之苦。開頭兩句,直抒胸臆,一個“曉”字點出是徹夜未眠;一個“影”字寫出若即若離的別樣之苦,“燼”與“剩”的鮮明對比寫出傷別的深重。輾轉反側,徹夜無眠,捱到破曉,百念俱毀,只有離人的影像浮現眼前,拂也拂不去,喚又喚不來,令人十分的傷痛和無奈。望月思友,見月懷人,明月最能牽動離愁別緒。“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曉風殘月”(《雨霖鈴》),寫出了柳永的寂寞無奈,而詩人遙對著西流的一鉤殘月,此時的情狀和心情可想而知,以至兩行酸淚洶湧傾斜出來,這是詩人不停的在心中湧動的無法抑制的情感的波濤。這種感情是真實的,也是一般人都會有的。讀者至此,也會同樣受其感染。
  抒寫離別,歌詠愛情,在毛澤東的詩詞中是彌足珍貴的。詩貴情,情貴真,沒有感情的詩篇,就等於沒有詩魂,也就失去了打動人心的力量。這首詞在語言方面並沒有過多的藻飾,但句句如感慨之言,發自肺腑,情真意切。這種純真質樸情感,讀後動人心腸,令人難忘。[2] 
  在毛澤東的詩詞中,有兩首涉及對楊開慧的情感,一是《虞美人 枕上》,一是《蝶戀花 答李淑一》,一寫於革命成功之前,一作於革命成功之後;一是訴燕爾新婚的離別之苦,一是敘對亡妻的悼念之情。兩詞對照而讀,使人感懷至深,潸然淚下。
  
  賞析2
  幾句話就活畫出一個楊開慧,她深愛著毛澤東,支持他的事業,但和別的年輕女人一樣,她也矛盾、善感、容易誤會、愛哭。
  對於《虞美人·枕上》這首詞,有一個普遍的誤解。就是把詞中的抒情主人公,直接定位為毛澤東本人。這樣的定位,既非知人論世,也不了解詞在文體上的特點。詞是一種微妙的文體,長於表現人的內心世界,不像詩那樣更多地反映外部世界。所以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說:“詞之為體,要眇宜修,能言詩之所不能言,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。詩之境闊,詞之言長。”而詞所表現的內心世界,並不局限作者自己。如李白《菩薩蠻》(平林漠漠煙如織)的主人公,“有人樓上愁”的那個人,到底是一個身在旅途的遊子,還是一個颙望中的思婦,真是難說得很。
  詞體產生於歌筵,和女樂有著密切的聯系,又多是交給女子唱的,所以唐五代詞一開始,天然走一條婉約的道路。閨情,春怨,孤獨的女性的心情,就成了詞的傳統題材。溫庭筠如此,花間派也如此。豪放詞是詞體的另類。毛澤東長於詞體,他的自白是:“我的興趣偏於豪放,不廢婉約。”(《讀範仲淹兩首詞的批語》)這首詞就屬於婉約詞。
  這首詞的內容是異地相思,從傳統題材的角度看是一首閨情詞。為什麼這麼說呢?首先,“枕上”這個題目就是很強的暗示。當然,寫“枕”不必是女性題材,男性也可以這樣寫,如“枕戈待旦”。但這裏寫的不是枕戈待旦,而是離愁。“堆來枕上愁何狀,江海翻波浪。”兩句一起就是對離愁的感性顯現。“堆來枕上”這個說法,直接令人聯想到頭發,尤其是長發。用長發狀愁,李白有“白發三千丈”之名句,那是只見頭發不見人的。長發堆在枕上,就可以形容為“江海翻波浪”。在近代,只有女子才有這樣的長發。用感性顯現的手法抒情,是晚唐溫庭筠開創的一種詞風。毛澤東這首詞也沿襲了這種詞風。當然,“江海翻波浪”還可有別的解釋,那就是比喻心情的不平靜。心情不平靜,自然不能安睡。“夜長天色總難明,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。”兩句就寫失眠的情態。從農曆夏至以後,夜逐漸增長,到冬至達到最長。這兩句使人聯想到白居易《長恨歌》“遲遲鐘鼓初長夜,耿耿星河欲曙天”,先說夜長難明,然後就是披衣起坐,看天色,看星空。不管是白居易筆下的“耿耿星河”,還是毛澤東筆下的“數寒星”,因為涉及異地相思,所以暗含一層意思———失眠者在夜空中尋找兩顆星,隔在銀河兩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。這是暗寫。也有挑明的,如杜牧《秋夕》
  “天階夜色涼如水,臥看牽牛織女星”。當不眠的人在夜空中尋找牛郎、織女星時,其“寂寞”無聊是可想而知的。
  “曉來百念都灰盡,剩有離人影。”兩句緊接長夜失眠,寫黎明前痛苦的心情。如果把詞中抒情主人公直接定位為毛澤東本人,“百念灰盡”的說法,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。就算唐代李商隱有“春心莫共花爭發,一寸相思一寸灰”的名句為詞人所本,對於像毛澤東那樣意志堅強的人,一個以蒼生為念的人,一個革命家,決不會愛情至上。他縱然會想念妻子,怎麼會達到“百念灰盡”的程度呢?懷著“百念灰盡”的心情,又怎麼去做明天的工作呢?然而,把抒情主人公掉個個兒,把這兩句視為為楊開慧寫心,“百念灰盡”的說法倒貼切得多。據茅盾回憶,毛澤東和楊開慧給他的第一印象,就是性格反差很大,毛澤東待人接物談笑風生,非常灑脫;楊開慧在一旁帶著孩子十分沉靜,有些內向。在毛澤東為革命東奔西走時,楊開慧獨自支撐著一個家,有多麼艱難是可想而知的。“百念灰盡”,應是出於一種深深的理解和同情。當楊開慧讀到這兩句的時候,一定會得到一種精神補償,會為之深深地感動。
  “一鉤殘月向西流,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。”兩句寫侵曉時的清景和詞中人悲極而泣。宋代梅堯臣寫清曉的情景,有“五更千裏夢,殘月一城雞”(《夢後寄歐陽永叔》)的名句。當雞聲叫起的時候,一鉤殘月淡出了西邊的天空,感覺會更寒冷。詞中人想克制自己的感情是不能夠了。此處的淚,是“流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”的淚,是王昌齡《從軍行》所說的那種情況———“無那金閨萬裏愁”流下的淚。詞人在此表達了對家中妻子深深的理解和同情。
  《虞美人》本為唐教坊曲,由霸王別姬的故事得名。曲調本來就是淒苦的,這個曲調以李後主所作“春花秋月何時了”一詞最為著名。選這個曲調用來寫夫妻的相思離別,是很恰當的。楊開慧很喜歡這首詞,曾把這首詞的詞稿讓好友李淑一看過。三十六年過去,李淑一還不能忘懷。1957年1月,她把自己懷念丈夫柳直荀烈士的一首《菩薩蠻·驚夢》寄給毛澤東,要求毛澤東把《虞美人·枕上》這首詞抄給她。毛澤東複信說:“大作讀畢,感慨系之。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,不要寫了罷。”(《致李淑一》)於是,另作了一首《蝶戀花·遊仙》“我失驕楊君失柳”為贈。毛澤東為什麼說這首詞“不好”呢?原因有二:一是婉約詞本非他的長項,同樣的題材,古今婉約詞佳作多多,這首詞好得到哪兒去呢。另一個原因,就是“曉來百念都灰盡”這樣的句子,容易遭到誤解,產生不良影響。因此,他特別不願意披露。不過,毛澤東還是記起了這首詞的全文,並抄下來,還對原來的詞句作了一些潤色(如將“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”改為“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”)。可見他在內心還是很難割舍這首詞的。到1961年的某一天,毛澤東將這首詞的抄件,送給一位名叫張仙朋的衛士,說:“這個由你保存吧。”毛澤東到底也是人,不是神啊。他一面說這首詞“不好”,一面又心中藏之。不但心中藏之,還把它抄出來交給了一位可托死生的警衛戰士,不讓它隨時間的流逝而湮滅,用心真是良苦。 (周嘯天)
  
  【曆年版本】
  這首 《虞美人·枕上》 ,最早發表於毛澤東逝世十三年後的一九八九年的《湖南廣播電視報》。當時該報發表的原文是:
    堆來枕上愁何狀,江海翻波浪。夜長天色總難明,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;
    曉來百念皆灰燼,倦極身無恁。一鉤殘月向西流,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。
  五年之後,《人民日報》又正式將此詞發表。這是經過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校訂過的稿子,全文如下:
    《虞美人·枕上》一九二一年
    堆來枕上愁何狀,江海翻波浪。夜長天色總難明,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;
    曉來百念都灰燼,剩有離人影。一鉤殘月向西流,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。
  此詞寫作於1921年毫無問題,因為原稿附有日期。
  
  【相關爭議】
  一、重述發表時的故事
  政治家毛澤東在最初向全社會顯露出詩人面目時,正是黨內“左”的錯誤在新的曆史時期,以嶄新的面貌出現的時刻。幾乎就在《詩刊》發表毛澤東《舊體詩詞十八首》的同時,作為黨和國家最高領袖的毛澤東,他著重考慮的是“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後”黨內外的矛盾問題。隨著“整風運動”的開展, “陽謀”也開始出籠,接著,一場聲勢浩大的“反右”運動便在全國展開。那時,他發表的詩詞,大都是“馬背上哼成的”軍旅詩和抒發革命勝利喜悅之情的“政治抒情詩”,盡是黃鐘大呂,“銅琶鐵板”之作。此時此境,詩人和他的廣大讀者,便有意無意地共同營造了一種氣氛,好像毛澤東這樣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和馬列主義政治家,是不會有當時被稱為“小資產階級情調”或“封建士大夫沒落情調”的兒女私情的。其時,凡是喜愛或崇拜毛澤東詩詞的讀者,大抵對此深信不疑。
  就在一九五七年初《詩刊》創刊號發表了毛氏《舊體詩詞十八首》之後不久,卻毫不經意地引發了另一段“公案”。事情是毛的一位戰友的遺孀引起的。曾經在紅二軍團和紅三軍團任過政治部主任的柳直荀,早在紅軍時期就英勇犧牲了。他的夫人李淑一是一位在詩詞上很有造詣的女教師,也是楊開慧的生前好友。李淑一在讀過毛氏這些大氣磅礴的詩篇之後,不禁感慨萬千。她想起了一九三二年在洪湖戰鬥中犧牲的丈夫,想起了自己當年思念丈夫時寫下的一首《菩薩蠻》:“蘭閨寂寞翻身早,醒來觸動離愁了……”由此,她又想起了昔年在開慧那裏看到(或聽到)過的一首詞。歲月悠悠,她只依稀地記得開頭兩句:“堆來枕上愁何狀,江海翻波浪……”一九五八年,這位飽學的女教師想到這些,仍然激動得不能自已。於是她寫信給毛澤東,一為敘舊,將自己的舊作寄給領袖一閱;二則想請毛氏將那首詞寫給她,作個紀念。毛不忘舊友,親自給她回了信,並寫了後來膾炙人口的那首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贈她。留下了詩壇一段佳話。
  為什麼李淑一點到的一首現成的“堆來枕上愁何狀……”不寫,而另寫一首《蝶戀花》“我失驕楊君失柳”回贈故人?詩人毛澤東的內心世界,當時大概沒有人去仔細揣摩,也無從揣摩。但隱約之間看得到的,毛氏似有兩層深意。一是對李淑一和她的丈夫的懷念和尊敬:“大作讀畢,感慨系之”;二是他明白無誤地說了一句: “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,不要寫了吧!”
  這裏的第一層意思,幾乎所有的讀者都是體味得到的。而毛氏的另一層面的心語,又幾乎是所有的讀者和注家(尤其是權威的注家)都忽略了。“開慧所述那首”有什麼“不好”呢?
  作為黨魁,毛澤東的生活是神秘的。而作為詩人,他“偏於豪放,不廢婉約”,後來卻是盡人皆知。他不僅喜歡李白,喜歡蘇軾、陸遊、稼軒諸家,也愛讀李賀,李商隱,李清照……好事者每稱主席喜歡“三李”,真是將一位博覽群書的詩人簡單化了。即使所謂“三李”,長吉與李商隱和李白的詩風,也是迥然不同的。其實,感情豐富的詩人毛澤東對詩歌愛好的廣博,是遠遠超過權威注家們的想象的。他不僅對柳永“楊柳岸,曉風殘月”這樣的佳句擊節稱好,甚至在一九五七年聽到一首題為《吻》的新詩受到非議時,還以慣有的幽默去打抱不平,說:《詩經》的第一篇是不是《吻》?看來,作為詩人的毛澤東,他的心靈深處,也是和常人一樣充滿著浪漫情調的。兒女情長,何嘗是“資產階級”的專利?據此似可斷定,他說“開慧所述那首不好”,絕不是因為這首詞涉及了他和開慧的個人感情,而不願書贈李淑一,或由此而公諸於眾。
  到了一九七三年,毛澤東已經八十高齡了。不知是因為懷舊,“夜來忽夢少年事”呢,還是其它什麼原因,他竟然在“文革”形勢最混亂、最嚴峻的時候,卻又意外地將這首《虞美人·枕上》連同那首《賀新郎·別友》一起,憑記憶寫下來,交給保健護士吳旭君抄正保存。這些事,當時外人是一無所知的。這首詞,在他老人家辭世以前,仍是雲遮霧障,難窺全豹。
  直到毛澤東逝世十三年後的一九八九年,《湖南廣播電視報》才將這首詞透露出來。當時該報發表的原文是:
  堆來枕上愁何狀,
  江海翻波浪。
  夜長天色總難明,
  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;
  曉來百念皆灰燼,
  倦極身無恁。
  一鉤殘月向西流,
  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。
  說此詞是贈開慧之作,大約起於此際。五年之後,《人民日報》又正式將此詞發表。這是經過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校訂過的稿子,全文如下:
  《虞美人·枕上》一九二一年
  堆來枕上愁何狀,
  江海翻波浪。
  夜長天色總難明,
  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;
  曉來百念都灰燼,
  剩有離人影。
  一鉤殘月向西流,
  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。
  兩稿相較,除了下闋的“剩有離人影”一句的修改外,其它如“無奈披衣”與“寂寞披衣”;“皆”與“都”兩處的改動,並無太大差別。重要的倒是確定了此詞的寫作時間為“一九二一年”。後來正式編入《毛澤東詩詞集》(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)的,就是此稿。我們研讀此詞,當然應以正式發表的文本為准。至於幾處改動的“編校”和確定寫作年份的過程,倒可略而不計。
  二、“開慧所述”便是贈開慧的嗎?
  毛澤東說:“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,不要寫了吧!”這句話怎麼理解?看來,編校者是拿它作為“贈開慧”的根據。但是,如果認真研究一下,將這句話作為這首詞是贈予開慧的根據,是很值得懷疑的。毛澤東說話行文,是十分嚴謹的。他說“開慧所述那一首”,只能說是當年開慧看過這首詞,這與“我贈開慧……”這樣的句子,是有嚴格區別的。這首詞不像《賀新郎·別友》那樣,當年連開慧都無緣一見(參見拙文《毛澤東的〈賀新郎·別友〉是贈給誰的》,載《書屋》二OO一年第二期)。開慧當年在看到或珍藏這首《虞美人》詞時,和同在福湘女中讀書的女友“述”些什麼,我們當然無從尋覓了。大概她當時很受感動,至少是覺得毛潤之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兒,因此才和閨中好友述說此詞,並讓女友分享她的感受與激動。數十年後,毛澤東有什麼理由認為自己在熱戀中或新婚後寫下的這首詞,有什麼 “不好”呢?他為什麼婉拒了李淑一的這一請求,另作新詞相贈?既然“不好”,為什麼老人家在垂暮之年,又如此鄭重地將它抄寫下來,交給身邊的人保存呢?
  為什麼?因為這首《虞美人·枕上》,既非贈開慧之作,也不是寫於“一九二一年”。
  毛楊的愛情,始於何時,成於何時,都丟下不論。他們是一九二O年冬在長沙正式結婚的。在整個一九二一年中,他和她都沉浸在幸福的生活之中。根據現有的資料介紹,這一年毛澤東一直以新民學會和文化書社為依托,向他理想中的自由王國沖刺。從元旦那天新民學會集會,確立了“改造中國和世界”為共同目標開始,毛澤東就以極高的熱情投入了行動,為建立湖南的共產主義組織做了大量的工作。他的頭腦一直處於高度的亢奮狀態。從家庭的角度講,父母均已去世,這一年他回韶山過春節時,作為長子,他已經把家裏的一切事務安排妥當—弟妹都跟他走上了革命道路,房子讓給人家住,田地典給人家種,債務一次還清,債權一筆勾銷—他已經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。生活上呢,他已經有了穩定的工作,豐厚的收入,特別是心儀已久愛慕莫名的開慧,已經成了他的妻,他已經擁有了一個溫馨的小家,一個那留在記憶中韶山南岸上屋場七彎八拐的“老家”所無法相比的新家。應該說,他心底裏滿盈盈的幸福感,恐怕是他二十八歲年華中的珠峰。而楊開慧呢,自從她把自己的愛情獻給心愛的毛潤之後,她就走進了心靈的天國。他的理想就是她的理想,他的歡樂就是她的歡樂。她一面讀書,一面幫助毛澤東在文化書社和新民學會開展工作。他和她這一年的生活,大概是恩愛、甜蜜、舒心、浪漫、充實、幸福之類世俗的形容詞所無法涵蓋的。
  不錯,這一年,毛澤東確有幾次離開過長沙。《毛澤東年譜》載,一是二月上旬他和弟弟澤民回韶山過春節;二是春夏間他和易禮容、陳書農赴嶽陽、華容、南縣、常德、湘陰等地考察學校教育;三是六月底與何叔衡同赴上海,參加黨的“一大”;四是同夏明翰一道去衡陽,研究發展黨員和黨組織問題;五是十二月去安源煤礦考察。五次離別,以六月底去上海那次時間較長,至八月中旬才回。似乎毋需更多的解釋,讀者諸君不妨試想一下:以毛楊這樣的革命伴侶,這樣的短暫分離,哪一次能構成毛澤東“堆來枕上愁何狀”、“曉來百念都灰燼”、和“不拋眼淚也無由”的情境?
  一九二一年,毛澤東年近而立。作為那一個時代造就的精英群體中的傑出的代表,毛氏在思想上的成熟,也是走在同輩人前列的。這一年,他在思想、信仰上完成了一次質的飛躍。自從一九一八年北京之行認識了李大釗、陳獨秀等革命先驅之後,他跨進了馬克思主義的門檻,隨後又經曆了五四運動和湖南一系列革命運動的洗禮。曾經在他的思想上產生過一定影響的民粹主義、無政府主義逐漸淡化了。克魯泡特金、杜威、羅素的巨大的身影,在他的腦子裏已經漸漸淡漠,模糊。他已經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,並已經自覺地在為自己的信仰奮鬥,踏上了職業革命家的道路。試問,一九二一年,除了上述不足掛齒的婚後小別外,還有什麼事能讓二十八歲的職業革命家毛澤東"堆來枕上愁何狀"?有什麼事能讓他“曉來百念都灰燼”?又有什麼事情能叫他“不拋眼淚也無由”?
  從此詞的內容、格調上看,也不是詩人1921年之作。毛氏留下的早期詩作不多,但是,從現在公開發表的幾首詩來看,大致也可以捕捉到他的思維軌跡。他的詩風始終是高亢昂揚的,哪怕是生離死別,也依然保有獨特的沉雄恣肆的高遠格調。無論是喪母之痛(見《祭母文》,寫於一九一九年),還是失友之哀(見《五古· 挽易昌陶》,寫於一九一五年),抑或是別友之戀(見《七古·送縱宇一郎東行》,寫於一九一八年),都找不到詩人一絲半縷如《虞美人·枕上》中所流露的那種 “江海翻波浪”似的“愁苦”之情,更找不到“萬念俱灰”的痛楚至亟之語。他的思維,他的語言,始終是深沉而昂揚的。對有著養育之恩、自己無限尊敬的亡母,他說的是“必秉悃忱,則效不違”;對即將遠赴異邦的同學,他說的是“平浪宮前友誼多,崇明對馬衣帶水”;對早逝的摯友,他說的是“我懷鬱如焚,放歌倚列幛,列嶂青且茜,願言試長劍”。成年(比如二十歲吧)以後的毛澤東,似乎真的已經初步形成了“天垮下來擎得起”的堅強性格。從他走進社會之門起,什麼樣的艱難險阻沒有經曆過?何曾見過他有過哪怕是一瞬間的“萬念俱灰”?更何況是新婚小別呢。
  開慧大概是見過這首詞的,她與人“述”過此詞也許是實。但由此就斷定它是“一九二一年”贈開慧之作,卻是荒唐得很。倘硬作如是認定,則“一九二一年”的毛澤東是令人無法理解的。
  三、實事求是的解讀——答客難
  下面記錄的,是彭明道和一位摯友討論此詞時的一段真實的對話。
  客曰:你說,你是“實事求是”地解讀,請試言之。
  彭答:要論述一件事物“是什麼”,首先最好搞清它“不是什麼”。我已經論述了兩點:不是贈開慧之作;不是作於一九二一年。
  客曰:毛澤東的手稿擺在那裏,他老人家寫的明明白白是“一九二一年”啊。
  彭答:美國有個哲學家說過,“記憶有時是會騙人的”。請不要忘了,毛氏的那份手稿,是他一九七三年抄寫的,當時,他已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。而且,老人家把自己的舊作寫錯年份的事,並非絕無僅有。比如那首著名的《沁園春·長沙》,我們現在能見到的就有五份手稿。其中有一份他就標明了"一九二六年作"。這顯然錯了。(作者按:此手稿見河北人民出版社《毛澤東詩詞鑒賞》,一九九一年版,臧克家主編;新華出版社的畫冊《毛澤東》,一九九三年版,中央文獻研究室編。後來大概發現確實是錯了,故此後這份手稿在各種出版物中,通過技術手段將這幾個字去掉了)。
  客曰:還有“充足理由”嗎?
  彭答:就此詞的格調、風格而言,與一九一五年以後《五古·挽易昌陶》等幾首詩相比較,就不難發現,這首《虞美人·枕上》,遣詞著字,似乎稚嫩得多。整首詞的意境,率真,直白,作者的愁苦悲痛的情緒,一覽無餘。這與作者一九一五年(成年)以後的詩詞,以及他晚年的詩論,相去甚遠。故筆者認為,這首詞的寫作時間,應早於一九一五年。但毛氏一九一五年以前的詩作,現在有些出版物中收入的如“孩兒立志出鄉關”、“獨坐池塘如虎踞”等幾首,經中央文獻研究室考證,均為他人之作,而少年毛澤東只略改其中一句,用以明志,從嚴格的意義上講,並非他的作品。筆者認為,只有這首《虞美人·枕上》,才真正是毛澤東的早期詩作。
  客曰:早到什麼時候呢?
  彭答:他去湘鄉縣立東山高等小學堂讀書之前。即一九一O年春夏之間。
  客曰:爾越說越玄矣!一九一O年以前,毛氏就有相思之作?
  彭答:如果將《虞美人·枕上》視為單純的“相思之作”,恐怕有“簡單化”之嫌。這應是大悲大痛,大愁大惑之作才對。
  客曰:一九一O年,毛澤東十七歲,何來你說的“四大”?
  彭答:所以,倘如現在一般的解釋,說此詞是與開慧小別後的“相思之作”,就會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。首先,我們不妨將此詞與《賀新郎·別友》作點比較。這首詞與《賀新郎·別友》不同之處,就在於後者詞中,在作者的面前有一位女“友”,作者的描寫有三個層次。一是送別的情狀,二是對方的神情,三是自己的感情。而此詞寫的完全是詩人自己,是自己混沌、模糊、痛切而又紛亂的思緒。那個已經遠去了的、淡如雲中星月的“離人”的身影,給予詩人的除了“百念都灰燼”之外,什麼也沒有留下。這裏,首先要弄明白的是“離人”兩個字的准確含義。作者自己是此詞的主體,而“離人”則是此詞的“詩眼”。詞中的一切悲、痛、愁、惑,皆由“離人”而發。不弄清這個“離人”的真正含義,是無法讀懂這首詞的。
  就字面的常理而論,夫妻或情侶分別,可稱“離人”。古人詩詞中,大抵作者在第三人稱的位置上去描寫時,他和她都是“離人”。如蘇軾《水龍吟》“細看來,不是楊花,點點是離人淚”。董解元《西廂記諸宮調》有雲:“莫道男兒心如鐵,君不見滿川紅葉,盡是離人眼中血”。這裏看起來好像講的是遠去的張生,作為“男兒”的張生在離別時望紅葉露珠有如血淚,那麼嬌弱的鶯鶯呢?所以,王實甫就將這句改為“曉來誰染霜林醉,總是離人淚”—兩人都流淚了。如果作者用的是第一人稱,寫自己對愛人的思念之情,“離人”指的就只能是遠離自己的親人。如魏夫人的《菩薩蠻》:“三見柳絮飛,離人猶未歸”。一九二一年毛楊幾次小別,都是毛澤東離家外出,楊開慧守在清水塘家中。深諳詩詞煉句煉字之功的毛潤之,怎麼會顛倒錯亂,自己外出卻又將家中的嬌妻稱為“離人”呢?這裏有個“坐標”,就是“家”。“我”在“家”,離“我”而去的親人,才稱為“離人”。而絕不可能是相反。而且,詞的下闋,“曉來百念皆灰燼,剩有離人影”。這顯然不是開慧的倩影。這是一個逝去了的身影。
  初讀《虞美人·枕上》,確乎似有“相思”的意味。但仔細琢磨一下,就會發現,詞中蘊含的那種懷念與無奈,冥思與怨艾,痛切與希冀,回首與前瞻,真是“剪不斷,理還亂”。詞的內涵,要比“相思”豐富得多,複雜得多。
  客曰:你似將“不是什麼”的道理占盡。能否就“是什麼”言之?
  彭答:這首詞,恐怕與毛澤東的第一次婚姻有關。“離人”者,毛之元配羅氏也。寫這首詞的時候,羅氏大概剛去世不久。所以,與其說《虞美人·枕上》是“相思之作”,倒不如說它是“自哀之作”更為確切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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